蔽芾甘棠,勿翦勿伐,召伯所茇。
蔽芾甘棠,勿翦勿败,召伯所憩。
蔽芾甘棠,勿翦勿拜,召伯所说。
这是《诗经·召南》中的一篇,题为《甘棠》,讲的是甘棠树生长茂盛,要对其百般护爱,因为召伯曾经在树下办公、休憩。
全诗三章,每章三句,都是先睹物后思人,因思人而更爱物,告诉人们要爱护甘棠,不同的是从勿伐(砍伐)到勿败(毁坏)再到勿拜(折枝),程度递减,含义递增,更凸显了对召伯深深的爱戴和怀念。
形式也很有《诗经》特色,重章叠句,我们似乎看到,先民们绕着甘棠树围成一圈,时念时唱,时拜时跳,期盼此树愈加茂盛,召伯再回身边。他们用最本真的方式表达着对召伯最纯朴的敬意,在反复咏叹中,人(召伯)和物(甘棠)相互交融,合而为一。
无论甘棠,或者召伯,都是咏叹的对象。咏叹者以及被要求敬树爱树者在诗中并未出现。这使诗句更简洁。在作者心中,这二者也许众人皆知,无须提及,但读者回味时,却似有更深一层的暗示,这两个主体其实不只是在场参加祭拜、诵唱、舞蹈的每一个人,更包括后来对甘棠怀有护爱之情、对召伯怀有敬仰之心的所有不在场的读者、听者、诵者、舞者等。因此,这样的咏叹不是一个人的咏叹,这样的呼唤也不是一个人的呼唤,而是群体的共同呐喊。
更耐人寻味的是,全诗对召伯的道德事功竟无一字描述。这不由让我们想起古希腊史诗《伊利亚特》中因为美丽引发两个城邦十年战争的海伦,对她的美的描述,只有特洛伊老首领们看到她走上城楼观战时的窃窃议论:“为这样一个妇人长期遭受苦难,无可抱怨;看起来她很像永生的女神。”《甘棠》中的留白,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,“不著一字,尽得风流”。
历史上的召伯,是周文王姬昌的庶子,名为姬奭,周武王姬发、周公姬旦的异母兄弟。他曾经辅佐父兄消灭商纣建立周朝,同周公姬旦一起平定武庚之乱,又辅佐成王姬诵和康王姬钊,建立了“刑错四十余年不用”的成康盛世。
召伯厥功至伟,位列三公,从不自傲。他与周公分陕而治,有官员请求在其治所为其建房,他体恤百姓,不愿扰民,“嗟!以吾一身,而劳百姓,此非吾先君文王之志也。”他告诫康王“务在节俭,毋多欲”。《史记》《韩诗外传》都记载,召伯到地方上巡行,常到田间地头,了解民间疾苦,有时就在树下搭个临时草房,裁决狱讼,处理政事,结果官员信服,庶民满意,“耕桑者倍力以劝,于是岁大稔,民给家足。”召伯死后,对比后来者的骄奢,百姓更加思念其恩泽,爱屋及乌,对他曾经休憩其下的甘棠树倍加爱护,心动于中,声出于心,歌而咏之,便有了《甘棠》。
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,千百年来,《毛诗序》(西汉时毛亨、毛苌诠释《诗经》的作品,有总论《诗经》的大序及对每首诗歌的解说的小序)《郑笺》(东汉经学家郑玄诠释《诗经》的作品)《诗集传》(宋代朱熹诠释《诗经》的作品)等对《甘棠》的解读却如出一辙:怀甘棠之树,思召伯之人,盼清明之政。孔子说:“吾于《甘棠》,见宗庙之敬也甚矣。思其人必爱其树,尊其人必敬其位,道也。”由此,召伯成为《诗经》中少有的且真实具名的原型人物,或非偶然,《甘棠》成为诗教样本,亦属当然。
早在周代,便有采诗之官到民间采集歌谣,召伯或应听过这些歌谣,但也许他没想到,他本人以及那棵他曾理政其下的甘棠树,多年后也成为采风对象,经过《诗经》的传播,会逐步演绎成一种模式,一种理念,一种理想,刻印在人们心中。有用来比拟其善治的,汉代经典隶书《张迁碑》,其中有“邵(通‘召’)伯分陕,君懿于棠”之句,借此褒奖张迁;有用来表达自己美政理想的,欧阳修知扬州时的诗多有提及,“归来紫微阁,遗爱在甘棠”,“霖雨曾为天下福,甘棠何止郡人思”;甚至有用作名字的,作家巴金原名李尧棠,字芾甘;最多的,是以此为地名来纪念召伯一样的先贤,多达数百处,现扬州市江都区有邵伯镇,镇内有邵伯埭(棠埭)、邵伯湖(棠湖),其名均得自“谢安治水,德比召公”……
甘棠之名不可胜数,召伯之爱久而弥深。时至今日,为召伯遮风挡雨的甘棠已难究其踪,其清风却沁润依然。这正是:召南一树唱千年,大道行仁合本然。却道余荫何处在,甘棠清气满人间。(赵建国)